方英文,毛筆寫作者,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鎮(zhèn)安人, 1958年出生,1983年西北大學畢業(yè)。風格獨具,譏誚抒情,創(chuàng)作各類作品六百萬字,以三部長篇小說《落紅》《后花園》《群山絕響》最具影響。出版有《短眠》《偶為霞客》《曇朵》等諸體作品集若干,廣受讀者喜愛。另有英文版小說集《太陽語》、阿拉伯文版小說集《梅唐》。曾在安康市漢陰縣掛職副縣長,寫有不少反映安康風土人情的文章。
記者 陳曦
方英文是文壇名家,也是一位為人為文頗具名士風度的奇人。他奇在別具一格的“方英文式語言”,舒卷自如又亦莊亦諧;他奇長期堅持毛筆寫作,不拘筆墨紙硯,于紙屑、煙盒上亦能筆走龍蛇,書札別具風味。方英文出生于與安康一衣帶水的商洛,與安康也頗具淵源,曾在漢陰縣掛職任副縣長3年,其撰寫的反映安康山水人文的《紫陽腰》等作品,至今為人所稱道。在其新作《贏家》出版之際,記者對其進行了專訪,回憶了他在安康的故事,討論了其藝術(shù)風格及文學和書法之關(guān)系。
關(guān)于《贏家》
記者:方主席您好,首先熱烈祝賀您的微型小說集《贏家》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曇朵》、散文集《夜行》兩書的精裝再版本同時發(fā)行。同時,感謝您對安康日報副刊的關(guān)注支持,并接受此次訪談。我們還是從您的新書《贏家》談起,當下長篇小說廣受讀者、市場和評獎機構(gòu)的熱捧,連短篇小說也有越寫越長的趨勢,您為什么寫這么多“超短”小說并出版微型小說集?
方英文:更正一下,我只是副主席之一。由于疫情等原因,作協(xié)沒換屆,耽誤了不少年輕同道當上副主席,每覺愧疚。
我就是個業(yè)余作家,不大在意長和短,覺得該寫多長就寫多長;該寫多短合適呢?不妨越短越好。說到評獎,我自知不是主流作家,嚴格講也不知文壇大門朝哪開。文學是人學,據(jù)說文學獎則是“人情獎”。一個作家獲了獎,坊間不是談論其作品如何,而是流言他或她跟誰誰關(guān)系鐵。假若果真如此,那么拉關(guān)系走門子,耗時費錢又費勁,有失體面,也不合算。與其跑獎,不如把時間用到多改幾遍作品上,可增加再版率。
這本微型小說集,并不是一陣子寫的,時間跨度三十多年了,巧逢出版社編輯青眼約稿,要我整理遴選一冊,就有了這本《贏家》。
記者: 翻開《贏家》第一個故事就讓人忍俊不禁,一路讀一路笑下去,這種幽默奇崛、莊諧相濟的風格,讓人領(lǐng)會到“方英文式語言”的魅力。您這種看似平常卻奇崛的語言風格是如何形成的?
方英文:這我沒法回答,醫(yī)不自治,認識世界難,認識自己更難。我覺得作家處理一個素材,首先要“設(shè)身處地”,筆下人物假如是你自己,碰到此情此景該如何?同時考慮不同身份、婚姻狀態(tài)、經(jīng)濟地位等因素。語言嘛,起碼要準確,要得體,要符合具體人物,然后琢磨如何才能達到“語奇詞壯”之效果。但要堅守一個大前提:不要晦澀,不要炫耀詞匯庫,而要簡單、再簡單——您的小學二年級的寶貝女兒能讀懂《贏家》,還發(fā)出笑聲,這是給我的極高認可。
記者: 讀完《贏家》有一種整體印象,您用幽默的方式為所謂上流人物“祛魅”,但對底層人物卻充滿了溫情。您曾說老舍的幽默感“實則大慈懷”,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您幽默的精神底色是對人的慈悲?
方英文:是的。幽默的尺度是極難把握的,稍不留神就陷入油滑與刻薄。所謂上流人物,屬于強勢,小眾,處處愛裝,放膽挑破他們,使其警覺,也替大眾解解氣。在我眼里,蕓蕓眾生個個可愛。當然也遇見不大好的人,但我總是首先檢討自身,因為人與人是互為鏡像關(guān)系的,這個人為什么對你不好呢?因為碰見了你這面不好的鏡子,便把對方身上原本潛藏的不好部分,誘發(fā)出來了!這就是針對同一個人,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的原因。其實與那個人關(guān)系不大。
對于人性的弱點,當然要批評,藝術(shù)的,美的批評。同時要寬容,要疼愛,要理解“都不容易”。什么是獨特的人物個性呢?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我的理解是:缺點即個性。
記者:《贏家》中有60個故事,大多數(shù)是通過第一人稱“我”的視角或經(jīng)歷來敘述的,造成一種虛實交織、亦真亦假的感覺,這點和古代筆記體小說有相似之處。您喜歡古典志人志怪小說嗎,是否受其影響?
方英文:我讀書比較雜,筆記小說,傳奇,志怪,野史,信手翻讀過一些。但究竟受什么影響大,也是個糊涂賬。不過,我很留心實際生活里碰到的人、事、言、語,覺得新鮮奇妙,馬上借口上廁所,手機草稿箱里記下來。有些令人傾倒的話,常從不大讀書的人嘴里冒出來。倒是不少的文學教授們,語言稀松平常。
第一人稱“我”用得較多,目的是敘述方便,簡潔。如果您留心的話,各篇里的“我”是不同的人物,而且基本是陪襯角色。
關(guān)于毛筆寫作
記者:在您《贏家》的作者簡介中,將“毛筆寫作者”作為首要身份,放在所有頭銜前面,為何看重這一點?
方英文:哈哈,沒人拿毛筆寫作,物以稀為貴么,類似五四時的北大保皇派辜鴻銘堅決不剪辮子,不無虛榮顯擺的味道。
記者:現(xiàn)在大部分作家都用電腦寫作,手稿幾乎都很少見了。您一直堅持毛筆寫作,有沒有統(tǒng)計過大概寫了多少萬字?這是一種寫作“姿態(tài)”,還是出于對書法的酷愛?
方英文:根本原因是我喜歡拿毛筆寫字,但是純粹練書法太耽誤時間,索性合二為一用毛筆寫。通常是興致一來,順手廢紙上寫一通,涂滿,扔掉。寫了數(shù)百本冊頁,相當內(nèi)容不合時宜,也沒想著要去發(fā)表,自娛自樂完事,寫了大概六七百萬毛筆字吧。但不能跟雍正皇帝比,人家毛筆字癮更大,在位十三年,批了奏折一千一百萬字,也著實他娘的幽默。
記者:毛筆寫作對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什么影響?是否會限制您的寫作篇幅和寫作速度?
方英文:影響速度是肯定的,篇幅倒未必。比起幾千年來的毛筆寫作,硬筆與電腦寫作才幾天?嫩著呢。先賢文章之所以凝練簡約,原因正在于毛筆書寫,有一個準備程序,頗具儀式感。電腦敲一個字,聯(lián)想一大串,容易偷懶,導致漢語言之美,無形中篇幅宏大了,意境反倒遞減。再說我也不認為寫得越多就越好。
記者:從書法領(lǐng)域看,您與當代書家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方式、載體上有很大區(qū)別,您不拘內(nèi)容、不拘紙筆的書札引起了廣泛關(guān)注。有人說:“在當代中國作家里,手札最好的當屬方英文;手札陣營里,文章最好的亦屬方英文。”您為什么傾心于“手札體”?
方英文:這是讀者覺得毛筆寫作稀罕,夸大其詞,謬獎而已。我跟書法家是截然不同的,也從不敢以書法家自居,F(xiàn)在的書法家基本是抄錄古人詩文的抄寫家,主要拼搏技法,古人并不如此。我就效顰古人吧,寫自己所思所想。來客點題我抄錄某古人詩詞,我是配合的。換點潤筆補貼生計,也不丟人。
記者:當代書法已經(jīng)基本退出日常生活實用范疇了,而變成了純粹的藝術(shù)品。您用手札體寫了很多生活化的內(nèi)容,是否是向書法本真的回歸?
方英文:可以這么認為。古人也是抄錄別人的,如蘇東坡行楷書錄王勃的《滕王閣序》,那是相當好啊!但是后人在談論蘇軾書法時,很少提及這個,因為內(nèi)容是別人的。很多書法家一說蘇軾就只曉得個《寒食帖》,不知坡仙抄過《滕王閣序》呢。“書法創(chuàng)作”四個字,是好是賴,看后再論不遲,內(nèi)容首先應該是自己的,否則沒法坐實“創(chuàng)作”二字。
記者:您在《贏家》中揶揄“作家人數(shù)差不多攆上書法家人數(shù)了”,一句話開罪兩大群體,大概只有方英文才有這樣的功力(大笑)。從您的實踐看,您認為文學和書法有怎樣的關(guān)系?當代有一大批跨界于文學與書法、繪畫之間的藝術(shù)家,您如何看待跨界現(xiàn)象?
方英文:信口亂說,不能拿學理來較真,我意思是科技導致物質(zhì)生活富裕了,閑暇時間增大了,干啥呀?于是很多人就搞文學、玩書法了。就古典中國而言,文章書法是融為一體的,硬筆流行后,二者“離婚”了,F(xiàn)在的文學與書法,基本斷了關(guān)系。我拿毛筆寫作,企圖“復婚”而已。至于跨界,各人盡興吧。
關(guān)于安康
記者:請問您到漢陰掛職副縣長之前,來過安康嗎?對安康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方英文:第一次去安康是上世紀末,被老同學、詩人陳敏灌得大醉,昏睡一宿,天亮就離開了,啥印象都沒留下。
記者:您曾在漢陰掛職副縣長一年,人送雅號“漢陰侯”。我作為漢陰人,對您這段經(jīng)歷很感興趣。請問“漢陰侯”的雅號是怎么得來的?
方英文:不是一年,是三個年頭,兩年半呢。開會與應酬太多,所以常逃回西安;匚靼惨嗳绱,應邀飯局啊活動啊,我就說人在漢陰。常代表縣政府參加省城會議,桌牌后面得有人坐著吧。實際在漢陰的時間,也確實只有一年多。您是漢陰人,我浪費了漢陰很多酒飯,借此向漢陰父老鄉(xiāng)親表示慚愧,誠摯鳴謝!
“漢陰侯”是詩人、西北大學教授劉煒評給我取的綽號,諧音“淮陰侯”,玩笑而已。
記者:當時通過掛職深入生活的主要收獲是什么,對您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嗎,在作品中有什么體現(xiàn)?
方英文:去漢陰掛職是2008年的事,當時我的第二部長篇《后花園》剛剛出版,正好歇息歇息,融入實在生活換換腦筋。關(guān)于漢陰我寫過好幾篇文章,遺憾沒啥反響。時任市委書記劉建明派人專程到漢陰看望我,轉(zhuǎn)達劉書記意見要我不要局限于漢陰,而要安康各縣都去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周末轉(zhuǎn)了紫陽,返回即興寫了《紫陽腰》,居然轟動了,選作中考題,害得五六十萬考生抓耳撓腮大罵我哩!時任縣長杜鳳軍笑道:“你看你,吃咱漢陰的,喝咱漢陰的,卻給紫陽做了個大廣告!”
最大收獲是豐滿了我醞釀已久的第三部長篇小說《群山絕響》,小說里的漢叔鎮(zhèn)即主要以漢陰漩渦鎮(zhèn)及石泉的后柳鎮(zhèn)、漢中西鄉(xiāng)的駱家壩鎮(zhèn)為原型。也有平利的長安鎮(zhèn)、旬陽的蜀河鎮(zhèn)的某些情調(diào),無非是想象加上“捕風捉影”的手段,這是寫小說的唯一自由與福利。可以這么說,沒有漢陰掛職閱歷,很難講能寫成《群山絕響》,寫成了也不可能是如今的品貌。
這或許是天意巧合。我是商洛鎮(zhèn)安人,行政上雖不隸屬安康,但是毗鄰!山水人文與安康別無二致,可謂我飲上游水,君打下江魚。我母親是旬陽人,我身上流淌著一半的安康血液呢。語音,行為,飲食起居,婚喪嫁娶等等習慣,毫無兩樣!鎮(zhèn)安話跟安康話,尤其跟漢陰話,幾無差別。當然各有特點,比如漢陰方言“整不展”,意為辦某事有難度,拿不下,想起來就親切,喜感。就是說安康的一切,讓我新奇又熟悉,激活發(fā)酵了我的少年記憶,才有了《群山絕響》。
在漢陰期間交了不少朋友,比如作家陳緒偉(時任縣政協(xié)主席),時任扶貧局長的陳興權(quán),縣作協(xié)主席孫遠友等等,他們關(guān)照我多方面,時念心間。
最后要感謝您提問訪談,感謝安康日報經(jīng)常發(fā)表我的文字及評介我作品的文章,并給我這次機會,謹向安康的所有朋友及廣大讀者表達我的深情感激。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