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久言
憑空曳出一道白光,羊角鋤高高舉過頭頂,從土壟一旁嗖地嵌入土里,將鋤把向上用力一搬,土塊裂開,露出一個紅苕的半張臉蛋;然后從另一旁嗖地一下,露出另一個紅苕的半張臉蛋;最后當中一下,揪住苕藤藤根,輕輕地,慢慢地,借著鋤和鋤把的力量,順著勢向,提著,再向上提著,一蔸紅苕便從土巴坨里忸忸怩怩地展露在有菊腳下。
苕藤早在一個禮拜之前割完,架在地旁的樹枝上。陽光雖然沒有夏天熱鬧,但也將地上的潮氣曬得沒了蹤影,讓挖出來的黃土不再粘得掰扯不離,有菊擇苕的時候,也快了許多。
“忸怩啥喲。長在土里,你總得見人。”有菊提溜著一蔸紅苕,看看,又放在土壟上,“難怪你不好意思,看看剛挖過的,那個不比你大?你長了三個,三個合起來不及人家一個。你個苕貨!”
忽然想到丈夫曾說過她是“苕貨女人”。證據(jù)是從小栽紅苕,挖紅苕,吃紅苕,五十多歲了,還跟紅苕疙瘩“打親家”。有菊笑聲連連,說自個真要是個又蠢又傻的“苕貨”,你個苕貨男人那會心甘情愿跟苕貨女人做夫妻?做得還有滋有味難舍難分!
有菊知道是男人疼她,所以她挖苕挖得像走娘家,滿心的高興和喜悅。挖出蛐蟮時,會小心地撥到壟溝;挖到白蟲時,會任其蠕動;挖出土狗(地蠶)時,明知它是禍害紅苕的東西,也不忍將其踩斃。她明白,這都是牛糞水糞紅苕底肥的副產(chǎn)品,化肥是沒有的。
因此有“有朋自遠方來”。喜鵲烏鴉就在她丈把遠的地方相跟著,或淺淺地低飛,或蹦蹦跳跳,偶爾喳喳呼叫,歡呼著這個女人給它們帶來的幸福。
有菊會偶爾回頭瞧瞧。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有一對喜鵲夫妻,在同時看到一條蟲子的時候,“男喜鵲”會主動讓開。
萬物皆有靈性。有菊雖然只念到初中,卻也會從心底發(fā)出感嘆。
想想也真有意思。就這紅苕,北方人都叫它“地瓜”,書上又叫它“紅薯”。兩相結(jié)合,就是“瓜薯”。瓜薯什么意思也沒有,遠不及安康這地方,兩相結(jié)合,就是“瓜苕”。安康人說人傻蛋從不直接道出,一句“瓜苕”,便就足夠。
自己是個“瓜苕”嗎?有菊暗想。不在家里看電視嗑瓜子,不跟村里女人“修長城”打麻將,不去千里之外住樓房守兒孫,卻在苕地里揮鋤弓背,踩著黃土吸著冷氣,盤著土塊挖苕擇苕,何苦!
在別人眼里,紅苕就是紅苕。可在有菊心里,紅苕卻是最能保守秘密的莊稼。從栽下苕秧,到霜降挖苕,誰也不知道那寶貝在地里長什么樣,而且每一窩有每一窩的情況,不像麥子稻谷玉米高粱,穗長穗短,讓人一眼看透。
紅苕是最讓人悠閑的莊稼。不操心蟲害不操心追肥,不操心鋤草不操心旱澇。草有“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苕有“久旱旱不死,雨來又重生”。當然,麻煩是收獲,可是那種莊稼有不流汗就有收的?紅苕也是“誰知手中苕,個個皆辛苦”。
紅苕是最節(jié)約成本的莊稼。紅苕只需種苕,不需種子,一個苕種,可以生出幾十根的苗蔓。長的苗蔓,可以掐出數(shù)截,一條五寸長的苗子栽進去,也有幾斤紅苕長出來。其它莊稼,掰指頭數(shù)數(shù),那一樣的種子不在紅苕之上?就是同為薯類的洋芋,每窩至少也得半個。
紅苕也是最不讓人介意的莊稼。無論是紫薯、紅薯、白薯,栽進地,長成蔓,沒人夸贊,不像谷子小麥苞谷、豌豆胡豆黃豆,只要長得好,便成為“自己的莊稼別人愛,自家的孩子自家愛”。而且,收獲的時候,紅苕不怕風(fēng)吹雨淋,不怕亂堆亂放,只要不凍著即可。
這么好擺弄,難怪人都說它是“瓜苕”。
想想自己,也真是個“瓜苕”。吃在兒女后頭,穿在男人后頭,走路走在別人后頭,開會躲在別人后頭,臺面上的事好像永遠與自己無關(guān)?伤龢芬猓@輩子就當這么個“瓜苕”女人。
五分地的紅苕,總共32 “箱”——北方人叫“壟”的。有菊覺得把“一壟”叫成“一箱”更好,“箱”里可以裝很多東西,她挖苕的經(jīng)過,也是“開箱”的過程。“箱”里有驚喜還有紅苕的歌聲,它們在一曲一曲地唱給她聽……
“箱”里有苕的粉條之歌,紅苕粉條,沒人不愛;有苕的蒸肉之歌,條子肘子,上到席面,總是紅苕先完;有苕的烤香之歌,火堆里火爐里,烤出的香甜滋味人人喜歡;有苕的果味之歌,削皮蒸熟,切條曬干,苕果子咯嘣脆響;有苕的通便之歌,日吃紅苕,晨通大腸,利索暢快是人一福……
有菊沒有感到霜降的冷氣,她還不累,但她還是將鋤歇下。估計挖有三挑紅苕。丈夫還在幫別人蓋房,擔(dān)擔(dān)子的事情,男人堅決不讓她干,她不能讓男人累著。反正紅苕這東西皮實,不是“麥黃一晌稻黃一時”的事情,早一天遲一天于苕無礙。
掮鋤回家,看喜鵲烏鴉,也已飛離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