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玩偶
走過木廊橋,踏上橋東頭的青石板街面,就算是進入小鎮(zhèn)下街的地界。不過,小鎮(zhèn)上的人把下街并不叫下街,親切的喊成‘半邊街’,語氣里透著一股莫名的意味。名字的來由很簡單,受地形所限,小鎮(zhèn)沿江順山腳一字鋪開,隨彎就拐,逢溝搭橋,街道也就顯得曲折、寬窄不一,橋頭那一段地形平坦,因此房屋相拱修筑,再往前,山勢突然變得陡峭起來,只能靠山單邊修建,臨河的一面則用石塊砌起十多米高的河堤做街面。
時間一長,很多事都模糊了,但我清楚記得那時的橋頭第一家是鎮(zhèn)衛(wèi)生院,一座兩層遞進帶四合天井木石結構頂上覆蓋著灰泥瓦的大院子,緊挨著是針線花嫂、五金加工鋪(手工制作老式盤秤、洋鐵桶,外帶修理架子車、自行車轱轆、補胎)、張大個、地理先生、鐵業(yè)社(合作制鐵匠鋪,主要加工日常生活用具、農具)、補鍋匠趙大嘴,接下來住著幾種身份集一體的王把式。五大三粗的壯漢子,口直心快,吃得苦人也勤快,就是脾氣有點倔,喜歡和人抬杠,為一句話的對錯能爭的臉紅脖子粗,好在話隨說隨丟腦后,不琢磨,也不記氣。
小鎮(zhèn)雖說舊時是個遠近有名的水陸碼頭,但在日益發(fā)達的陸路運輸沖擊下,水運日漸式微,來往的貨物主要由一幫漢子沿著下街頭的土路,拉著架子車或肩挑背扛人力轉運。順流而下的放木筏、竹排見過多次,逆水而上的木船見得很少,僅有的幾次,還是因為有稍微大型一點的機械需要運到小鎮(zhèn),土路彎道太多拐不過來,不得已而為之。纖夫短褲赤腳裸身,沿著河邊的礫石爬過翻滾著浪花的河岸,嘴里吆喝著某個含糊短句,粗獷地聲音中略帶狠意,空谷中嗡嗡一陣,經過河面時失去回音。陽光從山與山之間的夾縫劃下來,穿過高矮不一的灌木、喬木、巖石,散落在河面上,迎光的河面泛起反光,折過一個角度,依舊投在山坡上,穿過綠色、棕色的植物,落入苔蘚中失去光澤……
賺錢不易,一大家子人都指靠王把式養(yǎng)活,得做幾份工才夠日常開銷。搬運社里的頭號壯勞力,倒運糧食,一百八十斤一袋的糧食包,雙手抓牢,腰一擰,雙臂使勁往上一掀,頭隨著脖子一斜,臉不紅氣不喘,輕松放上肩,顫微微地邁過河灘上的木跳板,一路小跑,轉眼就把貨物碼出一種氣勢。
開春時節(jié)是鎮(zhèn)上每年最為繁忙熱鬧的一段時間。河對岸通汽車后,境內及上游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大宗春耕糧種、化肥、返銷糧匯集到對面碼頭,相關人員一交接,就得由搬運工人負責下車、上船下船,轉運至供銷社庫房或廟梁上的糧管所,為此所內南面空地上修建了一排能容納幾千噸糧食的圓形房頂、據(jù)說是仿蘇樣式的洞子倉。
從河灘碼頭蹬十幾步青石臺階,就上了中街的街面。梯頂一側臨木廊橋,一側是熱氣騰騰的米漿饃店,籠蓋掀開,香氣撲鼻,吃不上嘴的小孩隔著距離喊上一陣‘米漿饃、米漿饃、老鼠吃了跑不脫!’用袖子擦掉口水,嘻嘻哈哈跑遠了。經過一段街面,折進高家巷,緊接著就是一段由石梯、石坎構成的爬坡路,正對著山頂?shù)?lsquo;泰山廟’,隔著一條上‘營盤梁’的小道就是由舊'關帝廟'改建的糧管所。院內有兩顆遮天蔽日的大桂花樹,高聳的山門戲樓面向河對面的俞家崖,牽涉風水忌諱,山門建起就封堵了,鑲有金屬門環(huán),另開側門進出。王把式干起活來肯吃苦,按方言說有點'恨活路',扛著一百八十斤重的大麻袋,一氣不歇的從河灘爬上廟梁,進了洞子倉后,一斜肩、順勢扔下地,稍做拖拽,在墻角碼好堆頭,長出一口粗氣,順手掀起脖子上掛著的破毛巾擦把汗,然后從保管員那里領支竹簽。遇上保管員忙得顧不過來的時候,竹簽就放在倉庫的門口,工人放下糧包,自己拿根竹簽,從沒為這事爭過嘴、錯過賬;爻痰臅r候路過搬運社,把竹簽交給會計記賬,顧不得和同行寒暄、歇氣,連忙又跑下一趟。月底一結帳,拿到手的票子,總要比別人多上好幾張,王把式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舒心笑容,可惜臉黑,皺紋又多,笑起來像個苦瓜臉。
無活可做時,王把式也不肯歇著,收拾好打魚工具,下河撒網(wǎng)、搬罾,做起漁夫,貼補家用。但據(jù)我平時的觀察,發(fā)現(xiàn)他最喜歡的還是殺豬‘刀兒匠’的身份,每臨屠宰牲口時,他的臉上就會泛起紅光,平時不大明顯的麻臉看上去坑坑分明。
主家頭幾天就上門和王把式牢靠好時間,唯恐被別家請走誤了吉日。到了日子,天不見亮就開始收拾屋子,打掃院子,架起毛邊鍋,燒上幾大鍋開水,預備著過一會倒進杉木制成的黃桶(大木桶)里燙豬用。王把式到了屋,吃完煙、喝過茶,就準備動刀了。或許是關的太久,大多數(shù)剛出圈的豬都會‘哼哼唧唧’極不情愿的被人趕著才肯走,走上幾步停下來,麻石上懶洋洋地擦著癢,不肯動彈,抽上幾棍子,才會連哼帶喘的一陣小跑,繞著院子轉圈,漸漸慢下來,依舊不緊不慢的溜達著,不肯就范。通常殺豬的程序是:主家請上親朋四友,左鄰右舍,生拉活拽的把豬按在擒凳(殺豬凳)上,刀兒匠按豬頭,‘二把手’(徒弟)按豬尾,刀兒匠趁勢放血,講究的是一刀斃命,預示來年槽頭依然興旺,不能拖泥帶水,更不能補刀,并且毛要刮得干凈,肉要砍得方正。王把式不屑這么麻煩,不慌不忙的把油光閃亮的圍裙系在身上,換上高腰水鞋,等豬走近身,一把拽住豬耳朵,就勢摁倒在擒凳上,左膝壓住豬的上半身,一手扳住豬嘴,一手在豬脖子下用力拍打幾下,取下嘴上叼著的殺豬刀順勢捅進去,隨著刀子拔出,殷紅的豬血順著刀口噴出來,恰好落進地上備好的接血盆。大肥豬這會知道情況不妙已不及了,拼命的嚎叫、掙扎,四蹄亂蹬,但犟不過王把式天生的那股蠻力和大兒子一旁的協(xié)助,只見刀口處冒著股股血泡,眼看著失去生機。幾個圍觀的漢子上前幫忙把豬抬上黃桶,接下來是打挺棍、吹氣、刨毛,一會兒功夫,白花花、滾圓鼓脹的肥豬就擺在眼前,王把式拿著不同用法的刀具,先砍豬頭,交給主家稱重量,預測豬的凈重,接著喊漢子們幫忙搭手,把豬抬到提前綁好的木棒下,合力掛上鐵鉤,然后沿豬脊梁一分為二‘開邊’,圍觀的人連忙把手指插入縫隙中探查豬的肥瘦,嗬,有大四指膘!五指膘!!紛紛給主家報著喜訊。開膛、清理內臟,依次砍下:坐墩、二道臀、腿筋……轉眼功夫,熱氣騰騰的新鮮豬肉就用棕葉拴好,分門別類的掛在木架子上,大兒子坐在旁邊的板凳上,恰好也收拾完簸箕里攤開的豬雜碎。
收拾著家什,主家大方地拿出一塊約莫三、四斤重,保肋上的肉送給王把式作報酬。小鎮(zhèn)有‘吃刨湯’的習俗,殺豬的當天,主人借著請四鄰幫忙的由頭,會請把式、親戚朋友吃一頓剛剛宰殺的新鮮豬肉,分享喜慶的滋味。院子還在加緊拾掇,廚房又成了嘈雜熱鬧的地方,主婦和幫廚的人一齊動手,把還泛著熱氣的新鮮豬肉快刀切成大肉片,下鍋翻炒,待出油,加作料,摻水,肉熟湯滾,加豬肝、豬血、蔬菜和豆腐,做成一道簡單實惠、地地道道的殺豬菜,再弄上幾個炒菜,搬上提前準備好的大桶包谷酒,熱熱鬧鬧的圍坐在一起,一邊吃喝,一邊交流著平時各自忙碌,疏于聯(lián)絡的感情和友情,暢談來年的打算,滿屋飄香,其樂融融,男主人少不得敞開了酒量陪大家,喝得分不清雞子鴨子。
鉆在人縫中的大黑狗,伸出血紅長舌頭,舔著地上的淤血、油污,因此膘肥體壯,比同窩的大上半拉個身子。狗的確是條好狗,整日跑前竄后的跟在身邊,也能聽得懂人話,上別的地方屠宰時,忙晚了,摸黑趕路回家真還離不了它?上У氖,一次王把式多喝了幾口包谷酒,手賤,下河炸魚,掏出一個用墨水瓶做成的土炸彈,點燃,手軟無力,扔不遠,落在岸邊淺水里,黑狗以為又是嬉鬧,一個猛撲,潛進水中,叼出炸彈瓶,回身正想邀功,炸藥響了,半個狗頭飛上了天,血飛起來落在水面上像片霧,把人心里弄得難受的……
王把式最心疼的是他大兒子,一次感冒發(fā)燒沒留意,等醒悟過來送醫(yī)院,腦子燒得糊涂了,反應有些遲鈍。雖說是常常內疚、自責,不過他覺得也好,聽話,實在,不像另外幾個兒子,渾身長刺一樣,除了吃飯睡覺,整天野的不落屋,打架惹禍更是家常便飯,隔三差五就有街坊領著小孩上門來告狀,老是在給人賠禮道歉,臊皮掃臉。老師見了就嘮叨,少不得幫人賣肉時,刀子多往好肉上割,亂了刀路,惹得主家不高興。
從外形上看,大兒子也最像他的種,仿佛一個模子刻下來的。跟著他打下手,哪要殺豬了,他叼著煙,背著手在前面走,大兒子盯著路緊緊跟在后面,手里提著裝工具的竹籃子。天長日久,除了不敢下刀,其他活都能干的像模像樣。兒子年齡漸漸大了,也知道瞅女娃子了,當娘的看著心急,想請人說媒,王把式好臉面,懶得招人談嫌,花了一頭大肥豬的禮錢,算是攤了血本,從深山里給他說了一個媳婦。那姑娘人才一般,好在老實、本分,能持家過日子,王把式了卻了一樁心事。
常言說,嗜殺者,不得善終!王把式是七十八歲時睡夢中走的,面容安詳,睡覺前還按老習慣喝了幾口包谷酒。人過古稀,無疾而終,是為喜喪!親戚朋友,街坊鄰居,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把他送上廟梁后的墳園。
簡介:玩偶,陜西紫陽人,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星星》、《詩刊》、《北方文學》、《延河》、《四川文學》等報刊,以及《中國詩歌排行榜》等多個選集、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