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亮
陳亮,文學(xué)博士,1981年出生,有評論、散文、小說散見于報刊,現(xiàn)供職于媒體。有文學(xué)研究和評論文章散見于《文藝爭鳴》《詩探索》《中國詩人》《理論與創(chuàng)作》《詩林》《南方日報》《南方都市報》《星星詩刊》等。2012年為《南方日報·中國文學(xué)現(xiàn)場》主要撰稿人。參與編輯有《朦朧詩選》《青春詩歌經(jīng)典》《中國新詩年鑒》等。
希尼是愛爾蘭詩人,1995年曾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作為中國讀者,我們能看到的希尼譯著,主要是吳德安等翻譯的《希尼詩文集》(作家出版社,2001),此外,袁可嘉、黃燦然等人也有希尼詩歌的譯作。坦率地說,希尼詩歌的漢語譯作普遍質(zhì)量不高,名詩缺乏權(quán)威譯作。這大大妨礙了希尼詩歌在漢語世界的傳播,也讓那些希望在漢語中領(lǐng)略希尼詩美的讀者,不得不隔著語言的汪洋興嘆。
拿《希尼詩文集》來說,書中的詩歌部分是由吳德安翻譯的,散文部分有別的譯者。散文中涉及到的希尼的詩,有的已經(jīng)與前邊吳德安的譯本有很大不同。同一本書中的希尼都有差異,可見普通的讀者想要準確地理解希尼該有多么難。
不同譯本之間的差距讓讀者無所適從。袁可嘉翻譯的《挖掘》,將“my father”譯為“我爹”,如:“我爹在挖土。我向下望。”同樣在《追隨者》中,袁譯第一句為:“我爹在耕地,把馬匹驅(qū)趕。”而這兩首詩的吳德安譯本,“my father”都譯為了“父親”。這兩首詩記述的是詩人的童年生活,采用了童年的視角,由此猜想,袁譯用“爹”,可能是為了追摹那種兒童的口語風(fēng)格。但讓一個愛爾蘭小孩說出“爹”,總有些不倫不類。在那首描述弟弟之死的《期中休假》(吳譯《期中假期》)中,袁譯和吳譯倒都將“my father”譯為“父親”。“爹”和“父親”雖然指向同一個人,但這兩個詞的氣質(zhì)完全不同,召喚了完全不同的語境。
這種翻譯差別只會影響到對詩歌風(fēng)格的感受,還不會太影響我們把握詩意,但有些翻譯的差別卻會導(dǎo)致對全詩理解的歧義。希尼有一首名作《The Railway Children》。黃燦然譯為《鐵路兒童》,吳德安譯為《鐵軌上的孩子們》。此處將黃燦然譯本錄上:
當(dāng)我們爬上路塹的斜坡
我們的眼睛便與電報桿上的白磁杯
和咝咝發(fā)響的電線齊平。
像可愛的悠閑之手它們向東向西蜿蜒
好幾英里直到我們看不見,懸垂
在它們被燕子壓著的負荷之下。
我們很小并且自忖我們不知道
那些值得知道的事。
我們料想文字在電線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閃閃發(fā)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種子般裝滿了
天上的光,生輝的句子,而我們
相比之下是如此的無窮小
簡直可以一下子穿過針眼。
吳譯第二段為:“像隨手畫的可愛的線,它們/向東邊彎出幾英里又轉(zhuǎn)而向西,在/燕子的重負下垂著。”這一段描寫電線,黃譯說電線“像可愛的悠閑之手”,而吳譯說電線“像隨手畫的可愛的線”。到底是像手還是像線呢?黃譯說電線“向東向西蜿蜒”,而吳譯說電線“向東邊彎出幾英里又向西”。吳譯明顯不合邏輯,向東又向西不就折回來了么?黃譯中所說“直到我們看不見”,吳譯中并未體現(xiàn)。后邊的一句黃譯說電線被燕子壓著,而吳譯為“燕子的重負”,“壓”是向下的動作,“負”是承著身上的東西,完全相反。這一段原文是“ Like lovely freehand they curved for miles/ East and miles west beyond us, sagging/ Under their burden of swallows.”可見黃譯是更為忠于原作的,但也過于“硬”了。
第三段黃譯“我們很小并且自忖我們不知道/那些值得知道的事”,而吳譯“我們都很小,自認無知/毫無價值”。由原文“We were small and thought we knew nothing/ Worth knowing”可知黃譯是準確的。但若不讀原文,這兩句完全不同的意思會令讀者困惑。第四段吳譯:“每滴都飽含著/天空的光亮和電線的閃耀,而我們自己/在天平上是如此微不足道。”除“種子般裝滿”和“飽含”、“相比之下”和“在天平上”的差別外,最重要的差別是“生輝的句子”和“電線的閃耀”。希尼的原文是“the gleam of the lines”。“lines”在英文中既可以做“線”講,也可以做“句子”講。我們可以想見細雨中電線掛滿水滴,因為連電而偶爾閃爍,就像通過電線傳送的電報中的話語在閃爍。原詩中有很妙的雙關(guān)含義,在譯作中卻只能擇其一端。
再退一步講,即使我們忽略了譯作中意義的歧異,大略知道了詩人在表達些什么,卻也因為語言的差異,很難完整地感受詩人傳達的過程——而享受一首詩的表意過程正是閱讀的最大樂趣,甚于得到一個意義。據(jù)希尼自述,他很重視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這種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對英語讀者來說,可能會引起驚喜和震撼,但這正是最難翻譯的。希尼談到《挖掘》這一首詩時說:“在《挖掘》這首詩中寫我父親‘粗糙的長靴穩(wěn)踏在鐵锨上’,‘鐵锨長柄/緊貼著他膝蓋的內(nèi)側(cè)結(jié)實地撬動。’‘撬動’和‘結(jié)實’兩詞在英語中屬于不同性質(zhì)的范疇,作為詩讓人感到驚奇的就是這種語言的活力。”(見《希尼詩文集》中吳德安對希尼的采訪)然而這種讓人“感到驚奇”的東西在漢譯中卻蕩然無存,我們完全體會不到“撬動”和“結(jié)實”在此處有何特殊。更不用說黃燦然的譯本:“長柄/貼著膝頭的內(nèi)側(cè)有力地撬動。”
讀希尼詩歌的中文譯本容易讓人想起一些老話,比如“詩就是翻譯中失去的東西”。然而好的翻譯正是反抗這種失去宿命的過程。在希尼已離開人世的今天,我們期待有更好的譯本,讓希尼在漢語中更好地活下來,期待有一雙“lovely freehand”擦拭希尼的面影,讓他在漢語中更清晰地被我們辨識。
偏愛讀詩的荒謬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有這樣一句詩:“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種種可能》)
對于現(xiàn)在的許多人來說,不僅寫詩是一件荒謬的事,讀詩也成了一件荒謬的“少數(shù)派”行為。詩歌邊緣化,已成為一個無需多次重復(fù)說起的事實。
不讀詩,可以有很多個理由。比如說:太忙,讀不懂,可供消遣的東西太多,手機上的信息都看不過來,現(xiàn)代詩寫得太差,等等。然而,讀詩只需要一個理由。我想用美國作家卡佛的話作為這個理由:“文學(xué)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
文學(xué)(尤其是詩歌)不僅向人們提供新的經(jīng)驗,也向人們提供一種新的、富有美感和想象力的體驗世界的方式。
《世說新語》中有這樣一個故事:謝安和子侄們在雪日聚會,他要子侄們用一物來比喻飛雪。謝安的侄子謝朗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的侄女謝道韞說:“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謝道韞以柳絮喻雪,得到了謝安的稱贊。這就是詩意的語言,也是詩意的體驗。普通人看到雪可能只會覺得冷,或心有美感而難以表達,是詩敞開了我們體驗美的道路,讓雪的美澄明起來。我們看到柔雪,會想到謝道韞比喻的飛絮,看到暴雪,會想到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好的詩歌,總能一次次地喚起我們新的感受。
現(xiàn)在的人們每天通過各種媒介能接觸到海量信息。看似信息豐富了,人們卻只是走馬觀花地瀏覽這些信息。娛樂新聞、肥皂劇、綜藝節(jié)目,這些快餐式的娛樂消費品,能給人一些忙碌后的消遣,卻難以給人真正的美感體驗?偸浅两谶@些文化快餐,人們會逐漸喪失對世界的感知能力。我們生活在喧囂中,卻可能正經(jīng)歷著匱乏。詩讓我們在沉默的閱讀中意識到自己的匱乏,讓我們豐饒起來,心中充盈著美。
讀詩是一種與看電視劇、看網(wǎng)絡(luò)小說完全不同的體驗。墨西哥詩人帕斯說:“閱讀是放任的對立物,閱讀是一種聚精會神的活動。”這種聚精會神讓我們在快的生活中慢了下來,讓我們忽視那些稍縱即逝的東西,而注目于那些更為長久的東西。這種聚精會神不僅讓我們更深地體驗世界,也讓我們更深地體驗自己。所以帕斯說:“閱讀是通向我們自身的無可置疑之路。”
然而這一切有什么用呢?感受到雪花如柳絮有什么用呢?詠出“燕山雪花大如席”就能緩解雪天的寒冷么?顯然不能,人們還是要在雪天加上一件棉衣。就現(xiàn)實用途來說,讀詩是無用的,棉衣是有用的。因而,讀詩是荒謬的。可是人真的只需要一件棉衣么?在漫天飛雪中只想到棉衣是不是更荒謬?所以,辛波絲卡的那句詩可以改寫為:我偏愛讀詩的荒謬,勝過不讀詩的荒謬。
也許這只是一句虛妄的話。詩是虛妄的,鼓勵人讀詩同樣是虛妄的。還有一句更虛妄的話,它來自俄國詩人布羅茨基:
一個閱讀詩歌的人比不閱讀詩歌的人更難戰(zhàn)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