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春,聽說中國國家博物館正在舉辦一個來自德國的展覽,在一大堆與啟蒙運動相關的展品中,竟然有一雙大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穿過的皮鞋!得知這個消息,我很興奮,當即決定去北京,去瞻仰康德的皮鞋。
人很快就坐在了京滬高鐵上;疖囈悦啃r300公里的速度駛往京城,奔向康德的皮鞋。坐在車窗前,手里翻閱著康德的《實用人類學》,那是康德一生中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是他上課的講義,寫得十分感性和有趣。行李架上的箱子里還放著他的另外兩本書《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論優(yōu)美感和崇高感》。我驚訝于一個終生足不出城的人竟然曉得整個地球上的事情乃至全宇宙的奧秘,一個終生未婚的男人對微妙的男女關系和女人哺乳之事也能發(fā)表獨到宏論和真知灼見。這兩年我一直在囫圇吞棗地讀康德的書,有時還會東施效顰,忍不住模仿我的一位哲學家閨中密友的口氣,稱自己是“康德主義者”。既然在這人世間注定無法與康德謀面,那么能夠見一下康德穿過的皮鞋也是好的,無論如何,那可是康德穿過的皮鞋,我猜測那雙皮鞋上面應該藏匿著某種難以言傳的信息或密碼。
從濟南乘京滬高鐵至北京南站,只用了一個半小時。接下來乘4號地鐵至西單,又換乘1號線至天安門東,從D出口鉆出來,就看見了中國國家博物館,進入南區(qū)二層8號展廳,我終于找到了康德的皮鞋。
皮鞋很隆重很尊貴地擺放在一個豎立著的點式臺子上,被一個透明玻璃罩籠著。臺子有些偏高,我的個子又偏矮,所以要把那鞋子從外觀到內里的全貌瞅得清清楚楚,需踮起腳伸長脖子翹著腦袋才行。我就以如此姿勢圍繞著那個安放鞋子的長方柱形小小展臺轉了一圈又一圈,爭取能夠看到180度甚至360度全景。那是一雙黑色皮鞋,锃亮,基本上屬于尖頭形狀,只是頂端的尖形部分尖得不夠厲害,看上去到底還是顯得有些溫和圓潤了,至于鞋帶,屬于今天常見的寬寬的粘扣式,沒想到二百多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了這類鞋帶了,它們恰好覆蓋包裹在鞋子的腳面位置,這使這雙鞋子憑空增添了一絲莫名的陰柔之氣。由于保養(yǎng)得比較好的緣故,鞋子從外面看上去大約有七成新,而鞋子內部的那層腳墊上卻明顯有些舊了,仿佛還有汗?jié)n留在上面,總之是有著明顯穿過的印跡以及磨損過的折痕,這使得這雙鞋子看上去那么日常那么從容。這雙皮鞋是多大碼的?我目測了一下,它看上去不算大,在37碼至40碼之間吧?档聜子很矮,大約有1米57,應該不會穿太大的鞋子吧,當然,這個問題也說不準,因為展廳面積太大,屋頂又過高,致使所有展品在這樣廣大開闊的空間里都會顯得比實際體積要偏小。根據(jù)標牌上的文字注解并聯(lián)系康德的生卒年,我在心里稍稍計算了一下,斷定這雙皮鞋應該是康德在人世的最后三年里穿過的一雙皮鞋。
這雙德意志的皮鞋,這雙由一位終生未婚的宅男穿過的皮鞋,在我的眼睛里,有著啟蒙的款式,有著純粹理性的手工,有著形而上的黑色,這是我崇拜的康德先生穿過的皮鞋。
整個大廳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圍繞這雙皮鞋盯著看的時間有些長了,看了足足有半小時光景吧。遠遠地站在展廳門口的女服務員一直朝我這邊望著,最后她終于起了疑心,大約把我當成了想偷鞋的,耐不住性子了,就踱過來問我:“你需要什么幫助嗎?”我趕緊解釋:“我只是……喜歡康德,所以……總之,放心吧,我不是偷鞋的。”
展廳里不允許拍照,加之趁服務員背過身去我得以偷拍之時,照相機在關鍵時候掉鏈子,按鈕不知何故竟一點兒也按不動了,所以給皮鞋照相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有更加仔仔細細地看,貪婪地看,在心里默默地記下那雙皮鞋的每一個細節(jié)。
就是這雙皮鞋,底部只沾了哥尼斯堡的塵土,從講臺到林蔭道,最大半徑不超過四十公里,可誰也無法否認,它足不出戶行萬里路甚至踩涉過銀河系和星云,這是一雙真正的世界公民和宇宙成員穿過的皮鞋。
就是這雙皮鞋,每天午后三點半,它的無比守時的漫步,使得城里居民以此來校準家里的鐘表,這雙皮鞋在地面產(chǎn)生了普遍法則的壓強,并從哥尼斯堡傳遞至全歐洲、全世界,使地球轉動得更加穩(wěn)健,人類在上面尋找自由。
就是這雙皮鞋,穿它的那雙腳不必大,而在于是否堅實,穿它的那個人過度發(fā)達的大腦使身體羸弱,以157cm身高撐起天空,先天性狹窄胸腔之中,廣闊的思想?yún)s總是縱橫馳騁,是的,天才從來都是人類的意外,孤獨是鈾,發(fā)生核裂變,釋放巨能。
此時此刻,這雙皮鞋擺在玻璃罩里,居于異國國土正中央,它既親切又從容,把五千年東方古國的方形臉龐映亮了那么一剎那,同時也照亮了我——一個千里迢迢從外省趕到京城來觀看這雙皮鞋的康德哲學的熱愛者。
看完了康德的皮鞋,走出南區(qū)二層8號展廳,走出中國國家博物館,在天安門東的D入口進入地鐵站,乘1號線至西單,又換乘4號線至北京南站,坐上高鐵,返回濟南。
偌大一個京城,我只看見了一雙皮鞋,康德穿過的皮鞋。至于京滬高鐵,正是為了讓我能夠朝發(fā)夕返去看康德的皮鞋而開通的。想到這里,我輕輕地笑了。
■ 路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