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做菜時是專注的。
做菜前,將案臺清理干凈,燒一鍋開水浸泡抹布,鍋里熱氣騰騰,用拇指和食指鉗住抹布上下擺動,就著抹布熱氣尚未消盡,迅速擠掉水分擺上案臺。案臺由兩塊白瓷磚鋪成,平日堆著料盒、盆碗,此刻被父親移開,用熱抹布來來回回擦上三遍。父親臂膀堅實有力,像汽車上擺動的雨刷,油垢被刮走后,取出幾個亮瓷盤整齊排開,裝食材、作料。
將菜洗凈后裝在一個大盆里,芹菜取筋摘葉斜躺在盆邊,渾身掛著水珠,紅椒去椒把兒,椒籽兒被沖凈,去皮的白胖蓮藕被滿盆紅綠相掩。父親體態(tài)微胖,寬厚的背微微彎曲,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案板,將食材擺齊,左手固定,右手操起長柄大刀,順著紋路上下切動,刀口與案板接觸發(fā)出嘈嘈切切的聲音,均勻的絲兒、片兒漸漸堆砌成一座小山。“收工!”父親喃喃道,與此同時將菜刀一橫,用刀背將切好的蔬菜鏟起,碼在瓷盤里備用。這套動作一氣呵成,常引得我在一旁稱贊不已。
父親做菜時,我常站在旁邊觀望。這件瑣碎麻煩的事,在父親的雙手下變成一種生活的藝術(shù)。他雙手粗短,手背上褶皺清晰,指關(guān)節(jié)的紋路似樹的年輪,平平地鋪著。這雙手花樣百出,天南地北的吃食小菜,都能變著花樣端上餐桌。自記事起,父親在廚房的身影變成了節(jié)慶日子的一種期盼。
父親擅長燉湯,蘿卜燉雞是招牌。雞肉洗凈焯水,洗凈浮沫,冷水下鍋。白芷、八角、桂皮等香料用紗布包裹放置鍋底,紅棗、桂圓、枸杞、偶加黨參一同放入。輕鹽,中火慢燉,待雞肉可用筷子戳熟,加入提前切好的滾刀蘿卜,轉(zhuǎn)至小火,鍋蓋嚴嚴實實蓋住,任食材在鍋中輕沸。雞湯煨上一中午,揭開蓋子,蘿卜與雞肉的清香撲鼻而來,鍋里湯色清亮,面上飄著一層輕油、幾點枸杞。用木勺撇開,蘿卜通體透亮,經(jīng)絡(luò)分明。肉塊爛軟,用湯碗盛上蘿卜肉塊,撒上小蔥香菜,再澆上清湯。深秋時節(jié),這樣一碗湯足以化開心中的愁結(jié)。
炒菜也講究很深的學問,冷鍋下油,待油沫消散,將提前備好的蔥姜放入快速翻炒,然后加入其他配菜。躍動的火苗舔舐著鍋底,鍋里早已是熱鬧非凡。鍋鏟在手中翻動,五味在鍋中自由地調(diào)和,短短幾十秒,從生到熟,菜葉青翠依舊,越發(fā)油亮,起鍋拍蒜,淋點燉肉的湯汁。一盤青菜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盤中,伴著米香,給人味蕾上最大的滿足。絲瓜、茄子是我之前不吃的蔬菜,軟綿的口感讓我不忍下齒,寡淡的味道讓人食欲全無。父親巧動腦筋,炒絲瓜時加湯勾芡,燜煮片刻,再加兩滴魚露提味。茄子配以西紅柿增味增色,青椒加以點綴,或和上一碗鮮味十足的肉餡,茄子切片夾肉,裹上蛋液面粉,炸至金黃。再炒上一碟濃稠的湯汁,入口脆,咬開外皮,被包裹的茄子吸足了肉汁,一不小心就會燙著嘴。
父親會制的吃食很多,偶爾也會創(chuàng)作些新菜品,記憶深處,父親為我做過拔絲蘋果。大概是十五年前的冬日時節(jié),我與父親兩人在家,老家地上開了一個碳爐子,爐子中碳火正旺,架著一口大鐵鍋,我坐在小馬扎上,看父親把糖炒得焦黃,然后將切成塊兒的蘋果放進去一滾,被糖漿沾滿。起鍋時,一根根細糖絲被拉開,我趕忙拿起筷子把它們卷在一起,被卷起的糖絲兒片刻間就凝結(jié)成硬塊兒了。屋外大雪紛飛,暖黃的燈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我歪著腦袋,用剛脫落的門牙板啃著蘋果,問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父親不厭其煩地一一解答著,雙手還在鍋里倒騰。那年我大約七歲,印象里的父親,依舊是不緊不慢,穩(wěn)妥儒雅。
多年來,我與父親的交談,多數(shù)是在廚房進行的。他做菜不用人幫忙,我偶爾搭手剝兩根蔥蒜,然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更多的時候,他會給我講解做菜的步驟。我算半個左撇子,左手操刀,且性格略躁,這些自然是學不來的。有時照貓畫虎做上兩個菜,也只獲得過“再接再厲”的評價。但我從未擔心過,我一直在想,他的手藝,我大抵也是可以遺傳半分的吧。
■ 汪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