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秀云
因為喜歡植物,這些年,買過許多部以草木為主題的散文集,那些書,讀過也就讀過了,沒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李漢榮先生的這本《植物記》卻不同,感覺書里的文字都是翠綠的,都藤蔓一樣長著長須兒,它們攀援著你,纏繞著你,給你的靈魂覆上厚厚一層綠陰,那層綠陰,安全網(wǎng)一樣,過濾掉所有的塵囂和市聲,不安的魂魄于此得到寧靜和救贖,從此,你就與這本書一體了,就生活在翠綠的寧靜里了。
《植物記》里描寫的植物,其實都是我們身邊的尋常事物,菊花、韭菜、青桐,柳木菜板和葡萄架等,但這些尋常事物,經(jīng)作家那雙精讀古詩詞的眼睛看過去,瞬間都有了萬丈詩情,他說,杜甫把韭菜放進“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里保鮮,一千多年后,你打開唐詩,眼睛依然被那場雨水打濕;他說,他童年的搖籃,被無數(shù)的蛙聲搖動過,遠遠近近的青蛙都在賣力地晃悠他……這本書里的植物,都頂著《詩經(jīng)》的露水,都結(jié)著陶淵明的種子,都散發(fā)著孟浩然的氣息,都有著古樸又清新的詩意。而這些詩意,又絕非懸空的,它們就生長在凡俗生活里,在父親的鋤頭下,在母親的縫補衣服的針線上,在作家上山打柴的尖擔(dān)中。是一份份來自生活深處的觸動,那些于我們來說有意卻苦于表達的美好,經(jīng)作家的筆尖略一敘述,我們的思維便被打通被激活被喚醒了,恍然大悟地認同和折服,原來當真如此啊,包包菜一層層把自己卷得那么緊,的確是蘸著月光卷起了珍貴的秘密,我的母親坐在葫蘆架下,也曾把葫蘆花的影子縫補在書包上!詩意,一直都在我們手邊,在我們忽略的生活細節(jié)里。換句話說,我們一直生活在詩里,卻不自知。
李漢榮寫植物,不僅僅把植物放在詩里,放在生活里,還放在無涯的時間和無邊的宇宙里,貫通歷史,打通空間。一棵小小的蕨草,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少億年,它養(yǎng)活過無數(shù)的恐龍,見證過六千萬年前的那場毀滅,那一刻,山崩地裂,石頭滿地滾動,星球滿天滾動,河流倒懸,日月無光,龐大的恐龍群體從此滅絕,而地球這個巨大的墳包上,柔軟謙卑的蕨草匍匐著,卻活了下來,繼續(xù)養(yǎng)活幸運逃過此劫的生靈。作家沒用什么閑筆,沒有拔高也沒有說教,他只用詩化的語言敘述了一株蕨草的命運,卻瞬間引發(fā)讀者的深思,在自然力面前,在歷史和災(zāi)難面前,人類比卑微的蕨草更渺小。而今,天下熙熙,皆為名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許多人爭名奪利機關(guān)算盡,貌似“志向遠大”,可放在歷史上看,放在宇宙里看,不就是白駒在一閃而過的縫隙中爭名,人在蝸牛角大小的疆土上奪地嗎?李漢榮的文字里有佛性,他從不說破,但你讀過了,就悟了,卡得你一直頭破血流的那個關(guān)節(jié)立馬就通了,就透了,于是乎,你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dān)一樣忽地輕松,世界一下子變得遼闊無邊。
通透的文字都是悲憫的。李漢榮慈悲的雙眼里,每個生命都柔軟美好,都不可以被辜負。他擔(dān)心河岸的那一片野菊花,怕水漲了會淹沒它們;他把父親鞋殼里的種子倒出來,種在墻角下,種在陽臺的花盆里;他聽得懂喇叭花吹奏的曲調(diào),聽得懂溪水哼唱的歌謠,他與一個菜板一只水瓢展開長長的對話……李漢榮用干凈靈動充滿詩性的文字,用慈悲的通透的心和無限發(fā)散的思維,引導(dǎo)每一位讀者,讀懂一株植物,并從此走向豐富和悲憫,擁有一個翠綠圍繞的清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