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陽 余德權
“但惜年從節(jié)換,便覺身隨日老,蹤跡尚沈浮。”用宋人李處全《水調歌頭·除夕》詞句來形容自己年節(jié)感受,再是恰當不過。
兒時耽于衣食之憂、勞作之苦,巴望年節(jié)里好吃好穿,巴望平日無暇他顧的父母給個好臉色,巴望一年到頭有幾天可以隨性浪玩無拘無束的日子,于是一到臘月就整天扳著指頭盼望過年。如今人到中年,混跡市井渺若塵土,母衰兒長,逢年過節(jié)只覺歲月匆匆,往往有恓惶之感,再無期盼之情:恓惶歲月流逝,一事無成;恓惶父母漸衰,時日無多;恓惶兒女學業(yè),前途迷茫……
我是個無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到孤獨和落寞,在眾人歡樂喧天的時候悲從中來,在喜慶年節(jié)的時候生出些許恓惶,滿肚子的不合時宜。父親去世后,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擔憂母親的身體,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寢食不安,而自己偏又束手無策,無可奈何。其實細想起來,人之在世,俯仰之間,很多事情我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而無能為力,如同面對一堵倒向自己的墻,面對一段棄我而去的歲月,面對一條日夜不息奔流到海的河流。恓惶紛擾,終是自尋煩惱。該去的一定會去,該來的總歸要來,如同當下的年節(jié),不管你是否愿意,它總會如期而來不期而至。
爆竹聲中歲又除。身隨日老乃是自然規(guī)律,蹤跡沉浮亦是人生常態(tài)。歲月翩翩,年節(jié)來臨,不需如古人作“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的長嘆,生活百般滋味,人生總要面對。如今過年,有別于兒時的純玩年,有別于學生時代的懵懂年。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節(jié),“三味”尤甚。
年前之味謂之“忙”。老人習慣住在農村,孩子生在了縣城,過年就意味著要在城鄉(xiāng)之間奔波。年節(jié)最大的心愿就是一家老少團聚,老人不來城里,我們就必須帶著女兒回農村。然而當你打掃完整個房間的犄角旮旯腰酸背痛之后,回農村之后的一應吃穿用度,還必須你自己一一置辦——父母已老,子女還小。大到一家老小親戚孩子的過年衣物三十初一十五的對聯(lián)門神門燈蠟燭,小到年夜飯的碗筷碟盤酒盅茶葉水果瓜子燉雞調料拌菜芝麻,無不需要自己陷身人山人海在某個商場超市再四挑選,自臘月二十以后,每日里不從外面拎回來一些個大包小包,就算是虛度了光陰。初開始還會貨比三家東挑西揀,到后來眼看年里時日無多就會不顧高低貴賤孬撇一股腦掏錢往家里搬,從臥室廚房擺到客廳餐廳綿延堆到過道門口,分門別類用長的方的紙的布的包裝袋、紅的白的黑的塑料袋裝好夯實,還需要貼上分類標簽,送人的,留用的;穿戴的,吃喝的;年前的,年后的……等你把這一切都拾掇好,終于可以長嘆一口氣的時候,你再仔細清點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年三十祭祖年初一出行只買了炮仗,還差一炷香,于是,你又顧不上喘口氣抬腳奔向市場……
年前的你奔波在商場、市場,你是一只永不疲倦的陀螺,被年揮舞著皮鞭驅趕著,一刻不停地高速旋轉。
年中之味謂之“亂”。以年夜飯的爆竹為號,生活進入了紊亂模式。過年的幾天,時光仿佛只是用來肆意揮霍、浪費的,你從一只高速旋轉著的陀螺突然之間變成了曬太陽的懶洋洋的蝸牛,躲在年的“殼”下,瞇著眼睛愜意地享受紙醉金迷的生活。電視機里飄出的是歡快的歌聲,笑容堆滿了人們的臉龐,祝福的話語充斥在每個人的耳邊。小孩子們不必擔心會受到大人們的斥責,連昨日還心存芥蒂的人們也開始互相微笑起來。家家戶戶煥然一新,大紅燈籠高高掛,吉祥的春聯(lián)貼起來,威武的門神也換了新裝,一切都是嶄新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間改變了模樣。打三十開始,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就回響在鄉(xiāng)村的上空,嗆人的火藥味、微醺的酒味、甜得發(fā)膩的糖果味和著漫天的紅紙屑一起狂舞,醉了整個世界。祭祖的人們點亮了遍布山野的蠟燭,燭光和家家戶戶的門燈、天空忽閃忽閃的星光連在一起,世界變成了一塊鑲滿鉆石的黑寶石。
祭祖回家的人們意猶未盡,燒過紙錢的雙手又重新拿起了酒杯,猜拳聲、歡笑聲交織在一起,電視里的春晚變成了背景。孩子們自有他們的歡樂,“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火爐里的松柏冒著醉人的香煙,老人們在一起談古論今,今夜,無人入眠。午夜的鐘聲是迎接新年鞭炮響起的發(fā)令槍,一場直到初一午后的鳴炮馬拉松大賽華麗麗地拉開了大幕。
過年的這三天,忙碌的世界安寧了下來,路上的行人少了,年前穿梭的車流不見了,河流也似乎停止了流動。人們盡情地歡笑、肆意地享受,平素不飲酒的爛醉如泥,往日吝嗇的變得大方,循規(guī)守矩的放蕩起來了……除了新聞聯(lián)播,每個人的生物鐘都紊亂了。年中的你戰(zhàn)斗在飯局酒場、歌廳牌場,自甘沉淪而樂此不疲,你是一只隨波逐流的小船,在時間的漩渦里幸福地打著璇兒,屁顛屁顛地暈頭轉向。
年后之味謂之“疲”。過年是一場中國人的集體狂歡,但快樂的時候總是短暫的,正如王羲之所說“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一場宿醉之后,朝九晚五的生活已迫在眉睫,可迎新爆竹的硝煙似乎尚未散去,親戚之間還有未完的禮尚往來。嘆息也罷,抱怨也罷,身心疲憊的你終究要調整狀態(tài),強打精神規(guī)劃新的一年。
好在,除了開會以外,上班時間還可以喝喝茶,看看報,談談天,偶爾還可以打個瞌睡,在夢里回味一下意猶未盡的新年狂歡。
年后,你從身心疲憊中蘇醒過來,回首身后的半月時光,恍如南柯一夢。夢中的你曾經累得要命、樂得要死,醒來的你還在原地,你的生活并不因為年節(jié)有所改變。操勞也罷,快樂也好,最值得懷念的還是與親人在一起廝守的日子。
這,也許才是年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