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純
“賞月是后來才有的說法!”
母親一貫按她的觀念言之鑿鑿。若有人疑惑,她才說出下半句。
“那時候要先顧嘴呀。”
“那時候”是泛指缺衣少吃的年代,母親一門心思想生個能掙工分的男丁卻接連生下幾個清一色的丫頭,日子苦成啥樣兒只有她自己知道。父親既惱恨生了一堆丫頭的母親,又要顧住一家人的嘴,因此早出晚歸,把精氣神都交給了幾坡火地幾彎瘦田。他沉默在母親和眾多女丫的日子里,蔓生成冷硬的木疙瘩。
等到我灶臺一般高的時候,母親終于放棄了生男娃的想法,她開始跟父親唱反調(diào),熱烈、潑辣而恣意地穿梭在山里人家——誰家生娃了找她,接生;誰家過壽了找她,炒菜;誰家白喜事了找她,扯孝布縫孝衣;誰家出燈了找她,唱花鼓耍彩船……除了不下田,她似乎什么活都能應(yīng)承,靠這為家里換些白米細面,甚至偶爾還有幾個稀罕水果。而家里的家務(wù),諸如縫衣做鞋,養(yǎng)豬養(yǎng)雞等等,她麻利得像只陀螺。
但是逢過節(jié),她會為我們這些丫頭著想,靠一己之力拉滿家里的美食氛圍,比如除夕夜做麻糖,比如端午節(jié)包粽子,比如中秋節(jié)做月餅。在母親的概念里,過節(jié)就是過節(jié),過節(jié)就是吃,但又跟尋常日子不能相提并論!再窮,節(jié)日的吃食上面必須有點“意思”。
鄉(xiāng)下的中秋節(jié)和端午節(jié)一樣,是僅次于過年的大節(jié),一樣被慎重對待,一樣溢滿甜香的味道。但又有所不同,中秋節(jié)預(yù)示著一家人的團圓,有了親情聚攏的牽絆,就連甜香都似乎更有溫度一些。
“做吃食要用心,因為味道是有記憶的。”母親的用心,是想把美味的記憶留給所有享用了她手藝的人。
例如中秋的月餅。假如我們的記憶從月餅雜糅的那口餡料開啟,那她便是早在中秋之前的一兩個月就有意籌備了的。院子西頭一棵長了幾十年的核桃樹每年都會貢獻十幾斤薄皮核桃,除了給我們幾個丫頭碎嘴一部分,她總會隨手扔一些到窗戶上吊著的竹笆里。到了中秋節(jié)前夕,母親取出竹笆里的寶藏,除了核桃,竟還有曬干的棗和兩三塊橘皮。核桃仁、花生米連同干橘皮一起炒焙,放涼,石窩里碾碎。和油酥的豬油是現(xiàn)成的,面粉和白糖不知是哪家添丁戶感激她的,從陶罐里小心翼翼舀出的蜂蜜也是父親早先在山崖某個石頭縫里掏出來的。面粉里添這,添那,加清水,幾經(jīng)攪拌成了她手里油光光的黃色面團。她的手指看似軟弱無骨,掌下卻壓著勁兒,一抓一放,碾展、搓回、再碾、再搓,那面團似乎與她的手有了神奇的默契,任她搓扁揉圓,從里到外徹徹底底帶上了婦人心里的那點柔,張弛著她從手掌傳遞的靈性。她讓這團油酥短暫休憩,再以糯米粉、水和白糖拌好碎仁。散發(fā)著濃郁香氣的餡料,最終被她團進醒發(fā)后的油酥面團,用青竹筒拓印成個個規(guī)整的圓餅,灑上些許黑芝麻,做成了美人風(fēng)姿。
烤餅的鏊子是她托走村入戶的外鄉(xiāng)匠人做的。餅在下,炭火隔著鐵板炙烤,面粉和餡料的香氣被激發(fā)出來。它們最終在鏊子里色澤如釉,呈現(xiàn)出古典的高貴明黃。
母親站在灶屋略微昏暗的光線里,面容幾番氤氳,似欣喜,似得意,看著煙火之下,味道被又一魔法鎖定。她像完成了一個極具形式感的、對美好生活表達向往渴望的雕塑,她或許那時還沒意識到,會因此在我們這些也終將成為母親、終將散落天涯的丫頭心上播下一顆鄉(xiāng)愁味道的種子。若拋開節(jié)日不談,單就這道甜食來說,僅一簞食而已?蛇@口甜香,因為節(jié)日的關(guān)系,因為人們對團圓的崇拜,一端上桌便成了一家人的詠嘆,便有了獨屬于秋天的感動,一年復(fù)一年。
不過現(xiàn)在,母親已經(jīng)垂垂老矣!她牙齒和腸胃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恣意地甜食。她的雙手更沒法子再準確感知與傳遞以水調(diào)和應(yīng)持的幾許柔情幾許蜜意。
當又一個中秋來臨,傍晚,只有我和母親兩人的家少了過節(jié)的熱鬧。我拆開一盒友人從千里迢迢的南國寄來的月餅擺在母親面前,她看著一個個精美的典雅而高貴的月餅,一面惋惜地搖頭,一面又顫顫巍巍拿起一個,小心地捏在指間仔細端詳。她感嘆現(xiàn)在月餅的多味與奢華,我感嘆早已沒了兒時那種對過節(jié)的強烈期盼,沒了那些經(jīng)母親的手親自捏折的月餅所帶給人的心的悸動。她說:“若是還能做……”她說了半句就不說了。
我說,想做可以做呢,冰箱里有去年做好的蜜釀桂花、有糯米粉、紫薯粉、蜂蜜、花生、紅棗、冬瓜,廚房里有烤箱,有雕花的圓餅?zāi)>?hellip;…反正比她那時候方便多了,我也可以學(xué)。她笑著趕緊擺手。別做!人少,吃不了。
是啊,想想我們兩個,想想桌上那精致的月餅,再自己動手確實沒必要。這個節(jié)日如同一面可以依靠的精神墻體。吃月餅,品人間溫情與五谷在光陰中雜糅的味道,是任何人在每一年當中的這一天可以名正言順的,以月餅之形、之香、之寓意留下無邊風(fēng)雅的理由,可以彌補我們太多庸常中的“有限”的缺憾。
您還是嘗點兒?我詢問母親。她便將手里的咬了一大口,剩下的放進碟子。
窗外人聲鼎沸。我推窗一看,濱江路多了三五成群的賞月人。月亮升起來了,封閉的陽臺看不全頭頂上空,卻看到江水里月影款款,微光漣漪。許多人高舉著手機拍照,聲音聽不太清,或許在談?wù)撊绾闻某龈逦脑,或許有人遺憾拍不出的滿月華光。
我問母親去樓下賞月嗎?母親指了指咬過的月餅,說:“你去吧!我吃了,就是過節(jié)了。”
碟子里的那輪彎月,從古韻里溢出來似的。我突然感覺,那才是落在人間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