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汝平
山鄉(xiāng)初醒
秦嶺南麓的褶皺里,凍土裂開第一道唇語。漢江支流的毛細血管開始漲潮,將蓄了一冬的月光汩汩注入石隙。八仙鎮(zhèn)青石板縫鉆出地錢草,這些遠古植物的后裔,用翡翠色觸須試探風的溫度。茶農(nóng)摘下門楣的艾草束,殘存的藥香與山嵐在檐角廝磨,驚醒了瓦當里冬眠的壁虎。
女媧山巔的積雪化作云絮,漫過絞股藍梯田的等高線。采藥人背簍里的黨參須還沾著星屑,卻已嗅到巖黃連在斷崖分娩的胎動。古仙湖的冰層在某個子夜發(fā)出箏弦崩斷的清響,晨起的老船公發(fā)現(xiàn),倒影中的自己忽然多了幾根白發(fā)。
茶鄉(xiāng)記事
長安茶山的霧比鐘表走得慢。頭戴藍印花布的采茶女踩著露水進山,竹簍邊緣垂落的碎發(fā)沾滿靈氣。她們的手指在芽尖上跳祈雨舞,摘下兩葉一芯的密碼——那蜷曲的銀毫里,藏著八仙云霧茶與北緯32°陽光的契約。
茶廠轟鳴蒸騰起乳白色時間,揉捻機把春色卷成青螺。七旬的老茶人說起舊事:1953年的野茶樹如何從煉鋼爐前逃生,1987年的倒春寒怎樣凍僵了滿山雀舌。此刻新茶在玻璃杯中舒展成降落傘,載著整個山系的魂魄,輕輕落進采茶人孫女的升學宴。
花信風語
西河鎮(zhèn)的桃汛比黃歷早到三日。野櫻樹把積雪遺書撒向山澗,驚醒了水底的桃花水母。牧羊人揮動系紅布的荊條,羊群便馱著移動的草坡,啃食坡地上金盞菊的私語。古鹽道旁的老梨樹突然返童,滿枝皓首竟變作青澀詞句。
興隆鎮(zhèn)老劉的連翹率先起義,把金箔貼滿砂巖的額頭。農(nóng)科所的年輕人正給珙桐嫁接彩虹,說是要培育能開七色花的鴿子樹。最狡黠的是那些崖柏,故意讓樹脂裹住去年的蟬蛻,騙得山雀誤把琥珀當新巢。
耕織密碼
春分那天的雷聲是解封咒。鏵犁剖開油砂土,種下帶二維碼的魔芋種球。龍須埡的婆婆們開始曬霉豆腐,黃豆與辣醬在竹匾里重演盤古開天。老篾匠剖開金竹,篾條在他掌心游成青蛇,轉(zhuǎn)眼又盤作篩籃的骨架。最動人的是鎮(zhèn)小學的春課——孩子們用蠟筆在窗玻璃上畫蔣家坪茶山,整座教學樓都成了會發(fā)芽的標本館。
夜雨釀春
清明前的雨是液態(tài)的諺語。黃洋河的吊腳樓枕著水聲,檐角鐵馬與雨滴合奏散板。千家坪守林人的馬燈在霧中游弋,光暈里浮現(xiàn)出夜合歡的婚宴:雄蕊與雌蕊在子時交杯,花瓣內(nèi)側的紫紋是它們的婚書。
茶葉一條街的電子屏閃爍,絞股藍期貨K線圖與山野里的藤蔓同步生長。雨停時分,早起的貨郎發(fā)現(xiàn)青石板上,苔蘚拼出了二維碼圖案。
鴨河茶山最高處的古茶樹開始落葉,每片老葉墜地都引發(fā)菌絲網(wǎng)絡的震動。生物學家說這是千年茶王在代謝記憶,守山人卻說分明看見,那些旋轉(zhuǎn)下墜的葉片上,浮現(xiàn)出1954年集體農(nóng)莊的采茶工分表。
暮春的某個黃昏,晾曬在竹篙上的百家衣忽然飄起。老人們說,這是百家春魂要趕在立夏前,回到各自認領的田畝。而新落成的鄉(xiāng)村振興館里,全息投影正循環(huán)播放著:所有凋謝的桃花,都將在來年變成茶葉的香氣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