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延福
從小生活在大巴山深處，記事起家里就年年種烤煙。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父親是我們老家那個村的村主任。鄉(xiāng)上發(fā)展烤煙增加農(nóng)民收入，但當時農(nóng)民剛剛解決溫飽，誰都不敢冒著一年收成的風險去種不能當飯吃的烤煙。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干部。那一年正月，父親在區(qū)上參加完三干會后，帶回了一包烤煙種子。母親有些擔心，說只看過別人在房前屋后種幾蔸旱煙的，還沒見誰家把這東西當莊稼種，如果沒種成，這一大家人都得餓肚子。父親剛開完會，滿懷信心地給母親做工作：一來我是村主任，我不帶頭，就更沒人種；二來家里幾個孩子上學，指望賣糧食供給他們，怕是連個小學都供不起，區(qū)上說了，種烤煙有技術(shù)員指導，還包收購，應該是個賺錢的門路。
春節(jié)剛過，父親就把煙籽取出來，準備催芽育苗。煙籽非常細小，黑黑的，圓圓的，有點像油菜籽。父親小心的侍弄著煙籽，不讓我們小孩子在跟前打攪。育苗的苗床要選背風向陽、肥沃平整、水源方便的好田好地。苗床的整理十分講究，要把一米來寬、十來米長的平地開挖成非常規(guī)整的一個水平面，墊上細土和農(nóng)家肥，澆足水，均勻撒上煙籽，再苫上塑料膜保濕保溫。我們家每年育苗的地方都選在自家的菜園地，土地是最好的，水源也近，照看起來很方便。那個時候，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每天去苗床旁邊，用細竹棍敲打薄膜上水珠子，偷偷地掀開一條小縫隙，看煙苗出來沒出來，長了多大了。煙苗才發(fā)芽的時候特別可愛，兩片葉子小小的，圓圓的，嫩綠的葉芽充滿生機。
育苗過后，家里就不得消停了。先是要在預留好的煙地里，根據(jù)種植的規(guī)模，再次整理二段育苗的苗床，這次的苗床與播種時有所不同，是要把苗床整好后，把特制的塑料袋里裝上糞土，再從第一次育苗的苗床里優(yōu)選壯實的煙苗，一袋一株移栽后進行第二次育苗，確保煙苗移栽到大田的成活率。二段育苗結(jié)束，就要開始整理大田了。伴隨著布谷鳥的叫聲，農(nóng)人的吆喝聲響起來了，老黃牛哞哞聲深邃而悠遠，他們邁著堅實的步履，耕耘在黝黑的希望的田野上。不消幾日，農(nóng)人們就像一個個高超的魔術(shù)師，把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喚醒。一行行整齊的地壟上覆蓋著潔白的地膜，隨彎就勢的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像是一隊隊士兵等待接受將軍的檢閱，只待暮春初夏時節(jié)的一場飽墑雨后，農(nóng)人們就搶抓時令把煙苗移栽進地。
種烤煙樣樣都難，最難得是大田移栽。難得不是技術(shù)，難得是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大田移栽一般都在四月底五月初，時令要得緊，墑情要求高。靠天吃飯的陜南，遇到風調(diào)雨順的年景，是農(nóng)人們最高興不過的了。也有時候一等半個月不下雨，種煙的人們就著急了，急著煙苗進不了地。有時候好不容易搶墑栽進地里，又是十來天不下雨，看著單薄的葉子一天天枯萎，種煙的人們更是夜不能寐。記得有一年大旱，家里搶墑把煙苗移栽進地后，遲遲不見下雨，父親又不在家，眼看著煙苗葉子干枯，患有氣管炎的母親每天從三四里開外的地方挑水澆地，七八畝烤煙，七八千株煙苗，母親一步一步丈量，一株一株澆灌，不知灑下了多少辛勤的汗水。我和姐姐周末放學回來，為了能給母親減輕一點負擔，也去抬水澆灌煙苗。莊院附近的水井連基本的生活用水都供不住，我們只好到幾里外的水溝去擔水澆地。母親心疼我們，怕中午曬著太陽，讓我們在太陽落山的時候再去。那年初夏，崎嶇的山路，黃昏的蟬鳴，姐姐擔水吃力的背影，是我童年難忘的記憶，也是這年的親身經(jīng)歷，讓我感受到了水的金貴和種煙的不易。
經(jīng)過兩個來月的大田生長，到了七八月份，就到了烤煙烘烤的季節(jié)了。烘烤也是很難的。既要體力，還要技術(shù)。每季的烤煙大約需要分八九次才能烘烤完畢，每次烘烤大約需要四五天。先是要把成熟的烤煙分批采摘回來，這也是個技術(shù)活。得要認清哪些是成熟的葉子。葉子老了，烤出來葉子容易變黑；葉子嫩了，烤出來的葉子容易變青。能賣上好價錢的煙葉是金黃色的。炎熱的夏天，在煙地里采摘煙葉是最難受的了。這時候，煙株約有大半人高，低頭在地里采煙葉，又悶又熱。家里的分工似乎是約定成俗的。母親在地里打煙葉，父親用背簍一捆一捆背回家里，我們姐弟在家里把煙葉編在長短一樣的竹竿上，等待父親把編好的煙葉裝進烤煙爐里烘烤。烘烤技術(shù)決定成敗，頭幾天火要小，慢慢升溫，最后一天一夜是要完全烘干的，需要持續(xù)大火，烤煙的人整夜都要添火。父親有文化，肯動腦子，很快就掌握了烘烤過程中的變黃、排潮、定色、干筋幾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技術(shù)要點。種烤煙的第一年，父親烘烤時謹慎的很，母親都很少參與。到了后來，母親也成了烤煙能手，父親就不再時刻都去管了。再后來，父親到外地當烤煙技術(shù)員，家里的烤煙就基本上是靠母親安排完成了。
煙葉經(jīng)過烘烤后，再從煙爐里取出來，一片一片的按色澤、長短進行分級，捆扎整齊，送到鄉(xiāng)上的煙站等待收購。賣煙的時候，正是農(nóng)家孩子等錢上學的時候，也是矛盾最為突出的時候，辛苦了一年，收成咋樣，就要見分曉了。每天都有成群成隊的煙農(nóng)把烘烤好的煙葉送到煙站。煙農(nóng)希望評個好等級，賣個好價錢。煙站收購員瞪大眼睛，怕等級給高了，調(diào)運時被降等級，造成煙站虧損。收煙的人都是煙草技術(shù)員，春季夏季在村子里發(fā)展面積、指導生產(chǎn)，秋季在煙站收購煙葉。父親是村干部，和技術(shù)員們都很熟悉，但為了辛苦種下的烤煙能賣個好價錢，在賣煙的時候也竭盡所能的發(fā)揮他的聰明才智。每次去賣煙的時候，父親先把每捆煙葉根據(jù)自己評定的等級做上記號，輪到他了，首先把等級最低的那一捆拿來請收購員定級，如果定的是他理想的等級，他就繼續(xù)把后面的煙葉按從低到高的次序逐捆上稱，因為后面的煙葉越來越好，只要第一稱定的合理，后面都會達到理想的等級。這個經(jīng)驗屢試不爽，父親有時就會很驕傲地和別人說，我這煙葉每到最后一捆的時候，煙站都不知道給啥等級了。父親每次買完自己的煙葉，都會趕快把同村一起來的煙葉也給幫忙招呼賣完才走。
種烤煙的第一年，我們兩三畝的收入就超過千元了，那時候千元收入在農(nóng)村還是比較少見的。一個鄉(xiāng)村通訊員把父親帶頭種煙的事跡寫成稿子，發(fā)表在了地區(qū)的報紙上，讓父親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還火了一把。
父親對烤煙充滿了期冀，在村子種烤煙十來年后，他外出做了烤煙技術(shù)員，母親繼續(xù)在家種烤煙，烤煙是我們家二十多年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種烤煙的收入供養(yǎng)我們完成學業(yè)，走出大山，走向社會。每年過年，父親都會很虔誠的在烤煙爐上貼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爐中聚寶無其數(shù)，下聯(lián)是庫內(nèi)存錢有萬千，橫批是爐中取寶。父親也飽嘗了種烤煙的種種艱辛。有一年，農(nóng)民父親有感而發(fā)賦《種煙》詩一首：育苗移栽進大田，管護烘烤緊相連。兒問高堂何時閑，要等九月菊花殘。
我參加工作后，勤勞的父母還繼續(xù)種了十來年烤煙。盡管我們多次勸說不要再這么勞累了，但每次他們都有自己的道理。父親說，你們才參加工作，收入不高，需要開銷的地方很多，我和你媽在家種點烤煙，還能為你們分擔點，再說，不種烤煙還得種別的啥，總不能讓土地荒著吧。父親決定不再種烤煙，是在那年春節(jié)，聽說我妻子懷孕了，他說今年少種點，讓你媽去招呼你媳婦兒。后來，他在夜里又聽到抽煙的弟弟經(jīng)�？人裕f不種了，堅決不種了，都不種煙了，看你戒得住不。雖然不種烤煙了，但父親還是經(jīng)常和我們嘮叨烤煙，我們姐弟幾個也喜歡和父母一起回憶那些關(guān)于種烤煙的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