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青鋒
那應該是父親第二次去北京,還是被我“押”著去的。20世紀60年代那個特殊時候,父親曾去過北京一次,還見到過毛澤東主席。雖然過去了幾十年,可每次提起這件事,父親還是一臉抑制不住的自豪。
父親有胃疼的老毛病,母親和哥哥早就勸他去醫(yī)院瞧瞧,父親一直打哈哈:“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了!”母親也知道,父親是心疼錢,之前為了哥哥結(jié)婚和我上大學的事,家里欠了不少債,仍沒有還完。等我中秋節(jié)回家,發(fā)覺父親老是抱個枕頭抵住腹部圪蹴在地上,額頭鼻翼冒著細密的汗珠子,我趕緊扶起父親送到鎮(zhèn)衛(wèi)生院,隨后又送到縣醫(yī)院,頭發(fā)花白的老大夫搖著頭:“小伙子,回去吧,好好伺候你爸!”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抬頭望著窗外,感覺天旋地轉(zhuǎn)……那天我去郵局給同學建強拍了一封電報,他在首都醫(yī)科大學讀研究生,次日我就心急火燎地拽著父親登上了赴京的列車,那天是9月28日,北京到處張燈結(jié)彩,一片喜慶,馬上就是一年一度的國慶節(jié)了。
接到我的電報,建強馬上聯(lián)系了他的導師,本來有其他安排的老教授下班后在醫(yī)院等著,建強在火車站接到我們后,來不及停歇,提著行李直奔醫(yī)院。面目慈祥的老教授讓建強先陪著我們吃飯,自己拿著之前的檢查報告看起來。吃完飯,建強給我們安排了住宿,才返回醫(yī)院,老教授一直在等我們,面色比剛才凝重很多,避開父親,老教授直言不諱:“小伙子,你的情況建強也給我講了,你爸是三期,身體也不好,化療可能做不了……”“教授,要不要重新檢查一遍。”此時我還心存僥幸。“檢查就不必了,我給你爸開點藥吧,疼的時候可以吃一片!”看著我揪心的神情,老教授嘆了一口氣,“既然來了,就讓建強陪著,你爸也沒來過北京,去天安門看看升旗,看看故宮,看看長城,來一趟不容易……”
回賓館后,建強說聯(lián)系了車凌晨4點鐘過來接,父親不讓,說太麻煩了,七八公里路走一會兒就到了。我知道父親舍不得錢,故作輕松地說:“車是建強借同學的,不要錢!”父親“哦”了一聲,就半躺在床上看電視。我和建強正聊著,卻聽到父親痛苦的呻吟聲,建強掰了半片止疼藥,喂父親服下,不一會兒滿屋子都是父親如雷的鼾聲。瞅著父親消瘦的臉龐,我的眼淚忍不住涌出來,建強用力地抱著我的肩膀安慰我,幾乎一夜未眠?斓4點的時候,我叫醒了父親,洗漱還沒完,車已到樓下。
國慶節(jié)的清晨,北京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很濃了,街道燈火通明,到處流光溢彩。到天安門廣場時還不到5點,一輪明月還掛在半空,天安門廣場的燈亮如白晝,到處都是人,我緊緊握著父親枯瘦如柴的手,跟著建強在人群里擠來擠去,終于擠到了最前面。父親望著雄偉壯觀的天安門城樓,終于露出久違的笑臉。觸景生情的父親指著城樓,又給我們講起了,幾十年前毛澤東主席站在城樓上的情景,說到精彩處還爽朗地笑出了聲,我仿佛又看到往日堅強樂觀的父親。6時許,國旗護衛(wèi)隊排著整齊的隊伍,走出了天安門,軍樂團緊隨其后,伴隨著《歌唱祖國》雄壯的旋律穿過金水橋。當旗手將五星紅旗系在旗桿上時,父親抽出了我緊握的手,抬手放在胸前,廣場上幾萬名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齊聲唱著國歌,我看到父親的眼里有淚花在閃爍。
離開天安門廣場,我們又乘車去了八達嶺長城。天氣有些陰沉,微風中帶著一絲暮秋的涼意,下了纜車,我攙著父親登上烽火臺,依然是人頭攢動,好不容易擠到垛口,遠遠近近的村莊、梯田盡收眼底,長城宛若一條巨龍在群山峻嶺間蜿蜒盤旋,“之前只在電視上見過,今天終于親眼看到了長城,真是了不起的奇跡呀!”父親撫摸著一塊塊砌筑的條石,感慨萬千。我似乎也受父親情緒的感染,看著遠處不斷變換著顏色、變換著形狀的云朵,頓時感覺心里敞亮了許多。
那晚在返回的火車上,父親幾乎忘記了病痛,快樂得像個孩子,一會高興地哼唱起國歌,一會兒又跟剛認識的大爺聊起了長城的見聞和歷史。回家后43天,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自此,每到國慶節(jié),我都會不由地想起那年的國慶之旅,想起父親觀看升旗儀式時莊嚴的神情,想起父親看到巍巍長城時激動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