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鵬
對一個年過不惑的宦游之人來說，“故鄉(xiāng)”這個詞意味著無數(shù)重含義。俗話說，媽在家就在，用這句話解讀曉勇的詩可能是最合適的。陜南、旬陽、神河，從出生起就給他打上無形的烙印；母親的堅強、母親的故事、母親的愛，不僅澆筑了作者拓荒塵世的堅韌骨骼，也為他注入了對抗逆境的蓬勃血脈，成為《神河湯湯》的精神流源。
《神河湯湯》是一本格律詩集，創(chuàng)作的時間跨度從2013年至2023年，這十年正是作者歷經(jīng)職場成長和人生變故的重要時期。歷經(jīng)塵世洗禮的我們，不難想象，一個似草根、如飄萍的年輕人，在陌生的都市里自我發(fā)熱發(fā)光的艱辛歷程。這十年，恰與作者的人生變故相重合，兩位至親的相繼離世，讓他倍感人生凄涼。但作者的人生大廈并沒有坍塌，他像一只螞蟻不停地搬運，不停地積累。風(fēng)暴只是延長了搬運的過程，卻始終無法摧毀他的意志，因為“前程縱使冬云朔，心有朝霞任碾磨”（《冬日午后與友人爬山》)。
在很多個忙碌之后的不眠之夜，作者會讓那些沉淀在記憶深處的母愛在詩歌中復(fù)活，撫慰疲憊的心靈。他寫道，“女出家門恩情斷，子求功名天涯遠。寧愿此身全如夢，唯留小丫小敝軒”（《神河小鎮(zhèn)》)。母親的離世帶給作者撕裂般的創(chuàng)痛，是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他寫道，“夜臥慈母舊床榻，噩訊連番進我家。雞鳴如鐘心方定，忽覺此身在天涯”（《鄉(xiāng)夜噩夢》)。經(jīng)歷雙親故去，眼見故鄉(xiāng)疏離，他的涕泣黯然，他的暗夜無眠，都能引發(fā)漂泊他鄉(xiāng)陜南兒女的共鳴，“我深深體會到一種身心割裂的痛感……再也吃不到母親做的那碗兩摻面了”（《代序》)。
湯湯神河，流走和沉淀的都是永恒。故鄉(xiāng)、他鄉(xiāng)，作者在兩者之間徘徊，一顆漂泊無定的心，始終在尋找合適的安處。“白日恍惚蝴蝶夢，清宵寂寥霧霾天。只看孤燈寒照雨，朦朧明滅水云間”（《失眠》)。身在攘攘城市他鄉(xiāng)，他既是一位深刻的學(xué)者，也是一位孤獨的外鄉(xiāng)人。他寫道，“明月天涯路，清暉萬里人。此宵誰共語，孤客最傷心”（《登樓》)。不難想象，行走天涯，偶遇故知，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天涯相望多珍重，偉業(yè)從來誤浮生”（《蘭州偶遇程同學(xué)曉勉又別》)，“終古寂寥皆自渡，人間悲喜不共通”（《麟游遇唐代石佛》)。對一個只能與自己血拼的人，也許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有著永遠難以填平的溝壑，這就難免使曉勇的詩歌有種悲苦、零余、無著之感�；蛟S只有訴諸筆端，他的靈魂才能找到暫時的歸處，才能平復(fù)內(nèi)心不斷滋長的洶涌。
作者是一個在故鄉(xiāng)和歷史的河流中打撈星光的人。在故鄉(xiāng)的河流中，他打撈的是鄉(xiāng)愁。“河流如墨影沉沉，似水往事述年輪。崖畔皂角綠如蓋，曾經(jīng)多少秋千人”（《晨起河邊散步》)�；氐侥赣H居住的地方，安睡在小樓，他終于再次找到了可依賴的安慰之物和棲身之所。此時的他分裂出另一個他，帶著自己，追溯成長留下的足跡，流連于時光河流的熠熠光影，他又成了一個安靜的、土生土長的神河人。“芬芳不等春風(fēng)送，頑童滿把街巷飛”“綠鴨游來螃蟹去，群魚輕舞小蠻腰”“白發(fā)老嫗開雞柵，銜泥春燕舞朝霞”（《故鄉(xiāng)春日小景》)。在歷史的河流中，他打撈的是憂思。作者游覽祖國的山水，抒發(fā)懷古之憂思，“顏開褒姒黎民泣，淚灑孟姜霸業(yè)空。血肉千年滋荒草，枯成萬骨一將功”（《八達嶺懷古》)，“黎瘼此間寄神父，有奶何教不親娘。萬千游客撫壁贊，我獨垂淚薛荔墻”（《潿洲島天主教堂》)。寒冷的關(guān)中冬夜，看到僵臥的老者，悲憫之情油然而生，“眾生本是飄零客，多病原非人世間。誰道紅塵孤賤苦，口鼻隔斷即心安？”（《贈老者》)。
曉勇的詩歌除了指向他者，也指向自我。“漁父江邊問屈原，眾皆噤口汝何言。世人看透不說透，狂客求全古難全。一躍身逐濤萬里，三川浪洗罪千般。即使此世無天寵，亦敢夜深向日眠。”（《詠屈原》)。他寫道，“人世往來瞬如風(fēng)，功名利祿總成空�？v使智圣如蜀相，亦嘆飄搖七星燈”（《闕題》)。作者在詩歌中流露的，既有面對塵世的無奈，也有面對茍且的勇敢。面對紛繁塵世，曉勇更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他寫道，“看開人世還有夢，身陷紅塵亦迎春”（《元旦病初愈在小區(qū)散步見迎春花開》)，這是對純粹自我的提醒，也是對復(fù)雜人世的敬畏。他詠狗尾草“一世俗名難入流，生存須有筋骨柔”，他詠菊花“我自深情伴蕭瑟，風(fēng)刀霜劍又何妨”，他詠楓樹“蕭蕭揮手送秋去，漠漠橋邊獨自紅”，無不昭示了對美好生活的渴望，也是對蕭瑟人生的積極回應(yīng)。一個從山坳里走出來的秦巴少年，成長成為受過國家級獎勵的高校教授，不是命運青睞于他，而是他一直在挑戰(zhàn)命運。
《神河湯湯》，作者表達了對故土的繾綣之情，對塵世的悲憫之情，對生活的熱愛之情。通讀詩集，我既看到一個悲苦者和彷徨者，也看到一個奮斗者和幸福者。這些復(fù)雜的感觸，夾雜著內(nèi)心無法釋懷的故鄉(xiāng)的情懷激流，讓劉曉勇的詩歌，時而在疼痛中悲鳴，時而在激情中高歌。詩歌批評家、詩人陳超說：“長期以來，眾多鄉(xiāng)土詩人鑄型塑模，延續(xù)了這路‘感傷鄉(xiāng)土詩’的語境。眾口一聲的挽歌合唱，天長日久會漸漸損害我們的聽力”。值得慶幸的是，曉勇詩歌詠嘆的并不都是感傷著的“小我”，而是交響著的“大我”。凝視著塵世生活這條無常的河流，曉勇不斷地追溯、詰問，但最后，走出迷霧的，依然是那位神情堅毅，淺吟低唱且面帶微笑的陜南漢子。
